多年前，有這么一幕，一直在我的記憶里不曾褪色，它讓我理解了另一種溫暖的幸福。

在兒子大致四五歲的時候，突然發(fā)起燒來，發(fā)燒的原因是腹瀉，后來是便秘。我匆匆忙忙地騎上自行車，妻子抱著兒子坐在自行車的后架上，去離家10多里路的鎮(zhèn)衛(wèi)生院治療。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，外面刮著清冷的風(fēng)，像刀子割著我們的耳朵。

醫(yī)生給兒子做了簡單的檢查，決定給他輸液。治療室有兩張簡易的架子床，床墊也很單薄，是長期沒有更換的那種軍用棉墊，也沒有鋪上床單，病人住院的話需要從自家?guī)肀蝗?。我們到達住院室的時候，一張床上已經(jīng)坐著一位少婦，她清秀的臉上顯現(xiàn)出焦慮和不安，她的懷里抱著正在熟睡的女兒。床頭靠墻的掛鉤上吊著一瓶剩余大半正滴答著的輸液，滴答仿佛是女孩兒脈動的音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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給兒子插上輸液管，護士就離開了，妻子去辦其它的事，狹窄的治療室我坐在這邊，少婦坐在那邊，病房很靜，我們都沒有說話，雖然，同病相憐我們都有著陌生的親切。

突然，她懷里的女孩動了一下，睜開眼，驚訝地揉一揉還沒有完全蘇醒過來的雙目。緊接著就說：“媽媽，我要撒尿?！鄙賸D站起身，慌張起來，顯得束手無策。病房沒有洗手間，也沒有尿壺，地板是粗糙的水泥刮抹過的，遺留一點污漬都揩抹不去。

少婦騰出一只手，解開自己的棉襖，一把將孩子裹進懷里，貼近自己的胸口，準(zhǔn)備拿著輸液架抱孩子上公廁。孩子又重復(fù)了一遍：“媽媽，我要撒尿?！?/span>

孩子顯然憋不住了，少婦說：“撒吧?！?/span>

尿液沿著少婦的胸膛一直流到褲腳，她沉靜地抱著女孩復(fù)又坐下，褲腿很快就蒸起騰騰的熱氣。不知道為什么，我立即轉(zhuǎn)過身去，大顆大顆的淚滴沿著臉龐滴落在地上。是感動，更是心酸。她讓我回憶起我的母親。在無數(shù)個寒冷的冬天，母親也無數(shù)次地解開自己的棉襖，將冰冷的我裹進她熱乎乎的胸膛，不論是在徹骨寒冷的夜晚，還是剛剛從水淋淋的澡盆里抱起。那一刻的溫暖是無法比擬的幸福。我敢斷言，這一切我對于我的孩子，我卻做不到。

對于母親的成見，我和姐姐自幼就有。一直錯誤地認(rèn)為她沒有足夠用心地愛過我們。我還沒上學(xué)時，已經(jīng)隨著母親給隊里做工，母親插秧手慢，和鄰居嬸嬸們一道勞動，分一樣的工分，鄰居當(dāng)然不高興，母親就將我從春眠中叫醒，隨著她去插秧。我不會，母親就用她那只泥巴手，在我屁股上拍來拍去，我的衣褲和頭頸總沾滿黑臭的泥巴。因為小，拔起來的秧苗不齊整又系不緊，母親就拍我的腦袋，一次次疼痛在心底沉淀。頭上有了泥巴的腥味，一群蠓子潛在我的頭發(fā)里，咬破我的頭皮，癢直往心里鉆，泥巴糊滿了我一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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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7歲時，就已經(jīng)是我們家插秧的快手，但我只是母親的幫工。記得有一次，給母親打秧行，不知什么時候一只大螞蟥黏在我的肚皮上，吸了血不算，還嚇得我亂蹦亂跳，倒在水田里，泥巴水都喝了好幾口，母親并沒有顯出多少不安和慌張，繼續(xù)要我為她打秧行。我從此對螞蟥恨之入骨，每遇之，必誅之。

姐姐一個人包攬了所有家務(wù)，因為母親手慢，出門的時候要比別人早，回家的時候總比別人遲，姐姐還給隊里放一條黃牛，一天另外掙3分工。所以姐姐沒進過學(xué)堂，只在啟蒙的半日制學(xué)校念過一學(xué)期，直到今天斗大的字也不認(rèn)識一個。

每年暑假，正好新谷成熟，母親又包攬一片稻田，要我看雞。這看雞可不是輕松事，一刻都不能離開，要在一大片稻田邊來回走動，看著雞別撓了石灰印。這些雞們，像中了邪，偏偏對大糠做成的石灰印情有獨鐘，每遇必掏幾爪子，這一掏，糟了！一個印扣掉的就是2分工，掏掉兩個一天白看了。我最多一天給雞掏掉八個，四天白守在田邊，母親生氣了，打得我鼻青臉腫，任何勸阻都徒勞。

以前沒有蚊香，夏天蚊子多，母親在屋子里燒一堆火，用焰煙驅(qū)蚊，清早起來，要搶著和姐姐拾肥，不小心一腳塞進火膛，腳背立時起了水皰，腫了起來，我艱難地拾肥回家，母親又讓我去給隊里捉蟲（稻葉上的卵塊），在水田泡了一上午，腳背潰爛，母親看到問題嚴(yán)重，嚼了芝麻敷在傷口上，這一敷，足足痛了我?guī)讉€月，腳背的肉爛得見了骨頭，半年都拄著棍子走路……

母親去世之前，我經(jīng)常在母親面前嘮叨這些過去的經(jīng)歷，母親聽了，都默不作聲地流淚。直到母親去世，我們也沒有心懷悲痛和不舍。之后想來，我嘮叨這些，對于母親，該是多么的難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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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今，我已年屆天命，也一樣經(jīng)歷了人生的風(fēng)風(fēng)雨雨，才真正能夠領(lǐng)會到，越是經(jīng)歷了艱難，越是將憐愛看得更貴重，只是愛的方式不同而已，寬容是愛，撫摸是愛，嚴(yán)肅是愛，責(zé)罰也是愛。要不為什么我們姐兄弟幾個，在后來的生活中遇到危險和困難時，都能淡定面對，心有定力。假如在那個年代，有一樣的甜蜜可以給孩子，我想我的母親她一定會慷慨地讓我們享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