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江嘉興·熊人協(xié)

我娘就是個鄉(xiāng)下婦女，做不了什么大事。

我和我娘關系從小就不太好，因為印象中她要打我，要擰我的肉，雖然次數(shù)不多，但有一次就記憶深刻了，屁股上臂膊上有青塊紫塊的。我并不喜歡我娘。

剛入小學的時候，不知什么事我做得不對，沒稱她的意，她追著我要擰肉，我怕，拼命逃，又嚇又沒法兒，只能逃，繞了村前婦女們洗衣的池塘猛跑，我娘在后面追，但攆不上我，她邊追邊罵，用手向前指著我，要抓住我，越伸手重心越向前，越是步子不穩(wěn)，更跑不快。我邊哭邊跑邊還時不時地向后，眼看要追上，我就像羚羊躲豹子一樣拐彎扭身躲閃，娘剛要抓住了又被我閃開了。洗衣婦女們最愛看這樣的鬧劇了，一個個紛紛停止洗刷，哄笑著抬起頭來看熱鬧，一個個笑得差點要掉水里，讓我顏面盡失，從此我就不喜歡我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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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讀五年級的時候，有一回受涼感冒了，渾身沒力，口冒酸氣要吐，爺爺說去橋頭村郎中那里看一下郎中，要走四五里路。我娘和爺爺問要誰帶我去，我還是選了娘，她細心。

爺爺人稱“馬虎爺”，做事潦草，太過隨意，馬馬虎虎，老掛嘴上的就一句就是“要得要得！就這樣要得！”于是這成了他的口頭禪。我怕他馬虎，要連累我多打針吃藥，又疼又苦又怕，比手指還長的鋼針扎下去，人都要嚇暈；藥難吃，我吃藥是要吃一大勺白糖的——奶奶會給我，吃藥前老早就準備好了的——唉！所以，還是選娘同去，她會仔細地責成郎中一次就看好我的。

娘本來是文革時期的下鄉(xiāng)青年，上世紀八十年代后，政府有福利補貼追加給，我娘三個哥哥一個弟弟，除了我小舅，她兄弟姐妹五人四個都是下鄉(xiāng)青年，可是縣里有關部門找不到他們的材料，甚至戶籍。托人到縣上去搜尋他們上山下鄉(xiāng)的登記材料，答復下來說根本找不到，沒他們的名字，怕是被人冒名頂替了，只能當一輩子農(nóng)民了。三舅一直是“黑人”農(nóng)民，戶籍也沒有，分山分田分地分柴竹分樹，他都沒份，黑戶當了幾十年，到新世紀才上了戶。以前，三舅要買車票都買不了，寫信寄東西也收不了，只能由別人代收。我娘說，為了響應毛主席的號召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(xiāng)，可惜要落個一輩子作田的結局……

我娘和我奶奶一樣，就是帶大了幾個小孩，弄一家的三餐飯，以前能養(yǎng)豬就討菜打柴煮潲喂豬，空不下來的，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，村里人累了懶得去買菜，想吃豆腐，累了沒人做，我娘不管自己農(nóng)忙有多累，硬要加班加點作個豆腐賣，賣兩塊錢一大碗，有三四斤；或是用黃豆換，有人就欠著，說明天給，明天又說明天給，明天推明天，拖呀拖，欠呀欠，一個暑假七八兩個月欠下來，結果發(fā)現(xiàn)別人欠了她八十多碗黃豆沒兌現(xiàn)，我娘也不好意思當面催討，說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的，她們總會給的，再說就算不給也冒虧，算一算，除了攢了自己一家六口人吃的，抹抹平，她還總是說：要得，冒虧，掙了自家人吃的豆腐，還掙了豆渣。到四五年還有沒還的豆子的，反正時間長了，不了了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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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年，我娘忙完自家農(nóng)活，還要去幫包田大戶打零工，拋秧，割稻，說這是世上性價比最高的農(nóng)活，做十一個鐘頭得一百塊錢，還能吃東家兩餐飯，不錯，要得！我快七十歲的老太婆能掙這么多錢，很知足了，閑著也是閑著。

干完活，一到夜來，她右手抬不起來、搭不上左肩了，氣血不通，我娘疼痛難耐，只皺眉，卻不喊一聲，常常要找做醫(yī)生的我妹夫理療推拿扎針貼膏藥。

一旦接了活，我娘就要幫人家好好干到底的，她說拿人家的錢，幫人家做事就要落實。

她總是這樣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，從來不會考慮自己的境況。娘就是這般的輕描淡寫，讓我別回的態(tài)度卻異常地堅決，娘做人處事，我都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