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豐臺·許正文

下江南的時候，奶奶帶了一棵蘋果樹的小樹苗。

這是她親手從操家老屋門前那棵百年老樹下很小心地挖出來的。她說這老樹生長出來的分枝，帶著大別山的血脈。奶奶很仔細地用牛皮紙包裹著小樹苗，小樹苗根部則用老屋院子里的土嚴嚴實實地護著。

從潛山縣城出發(fā)，肩挑背扛走一百多里山路到省城安慶，太爺找了一家靠近迎江寺的便宜旅館歇腳。次日從安慶坐輪渡過江，再轉(zhuǎn)汽車顛簸了七八個小時，到達江南石門山的落腳點，小樹苗陪奶奶風(fēng)餐露宿，也算是經(jīng)了大風(fēng)大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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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到江南，一大家子十幾口人，口糧成了第一要緊的事。就在那最青黃不接的檔口，奶奶和她的蘋果樹遭遇了第一次危機。先是六爺為了替全家掙口糧，偷偷參加了放排隊，下黑水灘時，翻了排，人被扣在排下面，等大伙把排翻過來，六爺早斷了氣。

六爺?shù)氖聞傔^去，八爺?shù)寞倓艣]任何預(yù)兆就猛然爆發(fā)，而且是直奔蘋果樹來，奶奶決不能忍。

那天，八爺拿了把柴刀，惡狠狠地走到蘋果樹下，舉刀就去砍樹，說是要把蘋果樹砍了做柴火。奶奶急了，一陣風(fēng)似地沖過去，不知哪來那么大力氣，一下子就把八爺給撲倒了。八爺嚎哭著跑到太奶奶那里告狀。太奶奶罰奶奶在坡上跪了一下午。好歹保住了蘋果樹。事后，太奶奶賞給八爺一顆糖，笑著對八爺說，你可真飛上天了，動什么不好，蘋果樹你也動，那可是香伢子的命根子！

奶奶用一下午的罰跪，換來了蘋果樹的保全。自此，對蘋果樹更多了一份難以割舍的牽掛。但凡有空，奶奶總要跑到蘋果樹前，默默地說上一陣子心里話。

那一年冬天來得早，石門山上還沒到臘月，就開始飛雪，漫山遍野都被厚厚的雪給蓋著。四爺背了獵槍出來碰運氣，看能不能打只兔子給孩子們解解饞。往南坡沒走幾十步遠，就遠遠地瞧見前方有個黑影在蠕動，四爺端起槍瞄準，正要扣動扳機，突然黑影伸出了一只手搖晃了兩下。走進一瞧，是個穿著補丁套補丁的青灰色褂子的年輕人。年輕人趴在地上，后背殷紅了血，快要暈過去了。當天晚上，四爺和太奶奶關(guān)著房門商議了很久，打開門后向全家宣布了一個重要決定：從即日起，全家多了一口人——這后生，逢外就說是六爺。

第二年春上，蘋果樹長滿了潔白的花骨朵，年輕人的傷也快好利索了。就在他要與全家道別時，不知從哪里闖上山來一股日本兵。領(lǐng)頭的是一個長著小胡子的瘦高個，臉上擠著笑，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奶糖伸到奶奶面前。奶奶往后退了一步。瘦高個搖著手，用生硬的中國話說：“不要害怕，我們是朋友。告訴我們，你們家誰是新四軍？”奶奶搖了搖頭，趕緊躲到四爺背后去。

瘦高個又帶著同樣的微笑，問八爺。八爺兩眼盯著瘦高個手上的奶糖，嘴角流出了口水。瘦高個拿出一顆奶糖塞給了八爺，八爺一口就吞了下去，可是吃完奶糖，八爺還是不說話。瘦高個又掏出一顆奶糖給八爺，八爺二話不說，還是一口吞下去。眼看連吞了三顆奶糖，就是不說一個字。四爺忙上來拉八爺，卻被日本兵用槍托給打了回去。瘦高個依舊笑著，突然一把擰住八爺?shù)暮韲担蛇笠幌?，八爺就像被掐了骨朵的花草，一下子就耷拉在那里?/span>

一直鬧到半夜，日本兵一把火燒了奶奶家的窩棚，才下山去了。等日本兵走遠了，大伙撲過去瞧八爺時，早斷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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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和大伙一起，哭著將八爺埋在了蘋果樹下。

新四軍臨走時送給奶奶一把鋒利的小刀。奶奶用小刀在蘋果樹上刻上了八爺?shù)拿帧?/span>

多少年過去了，蘋果樹已經(jīng)長成了參天大樹。又到了春天，潔白的花瓣開滿枝頭，清雅的花香溢滿整個院子。奶奶躺在樹下的靠椅上，瘦骨嶙峋的手扶著蘋果樹的樹干，兩眼朦朦朧朧，端詳著高高的樹冠，大聲喊：孫子，你給奶奶看看，你八爺?shù)拿诌€在不在？

我閉著眼睛回答：當然在，可清楚呢！那字都長成樹一樣高了。

奶奶呵呵笑起來，樹上的花瓣輕輕落在她頭上。

【作者簡介】許正文，筆名：冷江，安徽池州人，北京市作協(xié)會員，中國詩歌學(xué)會會員，中國散文學(xué)會會員,北京市豐臺區(qū)作協(xié)理事，2018世界華語微型小說十佳新銳作家。在全國各類刊物發(fā)表小說、散文和詩歌數(shù)百萬字，著有長篇小說一部、中短篇小說三十余部、小小說三百余篇，出版小說集《永遠的花朵》、《逼近幸?！返?。曾獲第29屆梁斌小說獎一等獎、中國工業(yè)文學(xué)獎等。